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散文集《春寒》民国最黑暗的一天? 王希哲 翻动日历,猛然发现今天是三月十八日,好熟悉的日子。 孙中山先生缔造的“中华民国”,按正统的界定,终于一九四九年 的十月一日。屈指算一算,为三十八年不足;揿电子计算机再算一算, 计为一万三千八百七十天。这么多的天,自然不会都是黑暗的。光明 的有没有?余生也晚,不敢妄言,斗胆想来:武昌首义,民国初建, 约法颁布,孙总统宣誓的那些天,总还算是光明的罢!毛润之先生就 大哉有言:民国的几位总统,第一个孙总统是好的,后面的就都不好 了。总统不好,自然民国也就黑暗了。 但又哪一天,才算得上民国最黑暗的一天呢?至今我还未能读到学 者们考据的论文,偶从鲁迅先生的《无花的蔷薇》里知道,这一天是 民国十五年即公元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。他老先生文末的落笔是这 样的: “三月十八日,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,写。” 这一天黑暗而又“最”,何以见得?鲁迅先生有文为证:“中华民 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,段祺瑞政府使卫兵用步枪大刀在国务院门前包 围虐杀徒手请愿,意在援助外交之青年男女,至数百人之多,还要下 令,诬之曰‘暴徒’,如此殘虐险狠的行为,不但在禽兽中所未曾见, 便是在人类中也极少有的,除却俄皇尼古拉二世使哥萨克兵击杀民众 的事,仅有一点相象。”。 “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輾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, 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!” “但段政府就有令,说她们是‘暴徒’!但接著就有流言,说她 们是受人利用的。....” 虽说以上的那些文字,据鲁迅先生的说法,不过是些“空话”-- “笔写的,有什么相干?”但我对看到了血腥后断然写出这样的文,发 表出这样的话的鲁迅先生还是肃然起敬的(总比那些屁不敢放,然后解 释说:“沉默是最大的抗议”的雅士要正派得多)。由此,对鲁迅先生 横目怒对的那个政府也同样是切齿腐心,怒目横眉的了。于是一九二六 年的三月十八日是“民国最黑暗的一天”,便在我心中成了定论。 但后来读了一点民国史才知道,比北方政府更革命,因而杀青年更 加胆子大,更加理直气壮的南方政府,杀起他们的“反革命”青年来其 规模也就更大,武装更先进,手段更凶辣,血流得更多,比如一九二七 年的“四.一二”,“四.一五”,“七.一五”便是,“三.一八”与之 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而已。“民国最黑暗的一天”的冠冕恐怕已不是 “三.一八”之所能属的了。 我想起了应该查查鲁迅这时又怎样说的。 才知道鲁迅自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一日(第二日发生了上海大屠杀)至七月十 六日(前一日发生了武汉大屠杀)整整三个月没有说话,--起码没有公开地以 政府为对象说话。 恢复说话的七月十六日,他到广州的知用中学,也就是我儿子船船今日读书 的中学,演讲了一个很安全的题目:“读书杂谈”。 九月,他在广州市长(此公正在杀人)与教育局长拨冗恭陪聆听的“夏期学 术演讲会”上,兴致勃勃地讲了“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”。虽然里面 据说很有一些挖苦当局的微言大义,但它给后人的印象,那气氛还是祥和的、安 定团结的;民国的这些天决不会是黑暗的天,更不可能是“最黑暗的一天”了。 总之,血腥气闻不见了,看到的是春风如坐,敬贤如宾(高士名流关山月先生辈 若逢其会,定要欣欣然而赋诗作画歌唱伟大的党了),当局是多么地俯就人才, 器重知识分子呀! 不记得是鲁迅先生的哪篇文章提到他的公子海婴骂他道:“这样的爸爸,什 么爸爸!”鲁迅先生笑道,这正好证明他本人是个好爸爸,若真是个“什么爸爸”, 儿子恐怕未必骂得了。诗云:“蝃蝀在东,莫之敢指”,此之谓也! 我从这里很悟出了一些道理:在某个政府治下的某些人,公开骂这个政府治 下的某一天为“最黑暗的一天”,骂这个政府是“最黑暗的政府”而终于又无恙, 则恐怕他们未必知道什么才真正是最黑暗的一天。若遇见了这真最黑暗的一天, 遇见了这真最黑暗政府的时候,且不说他欲骂不得,不能,不敢,恐怕还要诚惶 诚恐拜伏于地而三呼政府万岁,万岁,万万岁了。 一九九三年三月十八日 王希哲文集《春寒》P31和香港出版文集《中国的良心》 |